吴雅凌,法国巴黎第三大学文学博士,上海社科院教授,著译有《黑暗中的女人》《神谱笺释》《劳作与时日笺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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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笔下的爱弥儿成年之际带一本书去游历世界。索菲相赠的《特勒马科斯纪》(LesAventuresdeTélémaque),是十七世纪末法国主教费奈隆(Fran?oisFénelon,-)撰写的教育小说。早在遇见爱弥儿以前,索菲已不可救药地爱上书里的特勒马科斯,所幸爱弥儿很像她心目中的少年英雄……[1]
在今天《特勒马科斯纪》已经很难找到读者,我们也很难想象小说初版问世半年内竟有二十来种盗版,[2]很难想象那是十八世纪继圣经之后的“第二畅销书”,且到十九世纪依然深入人心:巴尔扎克笔下的伏盖公寓,墙纸绘有小说中的几幕场景,其中卡吕普索女神在孤岛上款待少年的宴席,“四十年来给年轻房客充作调侃的话头”。[3]从马里沃撰写《乔装的特勒马科斯》[4],到阿拉贡借同名小说发表达达主义宣言[5],两三百年间的接受史像极一部精彩的虚构小说。
让我们先回到年。这一年费奈隆四十五岁,受命担任路易十四长孙勃艮第公爵[6]的太傅。有别于前代太傅波舒哀(-)的教学风[7],费奈隆为小太子撰写的系列著述更侧重寓教于乐:《寓言集》(Fables)、《阿里斯托诺斯历险记》(LesAventuresdAristonoüs)、《亡灵对话录》(LesDialoguesdesmorts)……尤其流传最广的《特勒马科斯纪》沿袭荷马以降的诗教传[8],如作者本人所言,“模仿荷马和维吉尔的英雄史诗,在神话叙事中添加适合一位生来肩负治国使命的王子的基本教诲”。[9]
《特勒马科斯纪》成书于年至年间,书名全称《荷马〈奥德赛〉第四卷之续篇或奥德修斯之子特勒马科斯历险记》(Suiteduquatrièmelivredel’Odysséed’HomèreoulesAventuresdeTélémaquefilsd’Ulysse)。在撰写小说以前,费奈隆先为小太子翻译《奥德赛》第五至十一卷。荷马诗前四卷讲到,少年特勒马科斯随雅典娜幻化的门托尔离家,先后去皮洛斯和斯巴达,向涅斯托尔和墨涅拉奥斯打听父亲的消息。小说把故事往下讲,奥德修斯刚离开,一场海难把特勒马科斯带到卡吕普索的孤岛。正当荷马诗中的奥德修斯向费埃克斯人讲故事时(即费奈隆译出的《奥德赛》主要部分),小说中的特勒马科斯也向女神讲述历险见闻,风格上或许更接近维吉尔笔下的埃涅阿斯向狄多讲故事。特勒马科斯随后去到希腊英雄伊多墨纽斯新建的萨兰托,参加联军出征攻打道尼人,杀死道尼王阿德剌斯托斯,赢得荣誉,最后从萨兰托出发返乡,小说结尾接通《奥德赛》第十六卷开篇:“他出发去伊塔卡,在忠实的牧猪奴欧姆诺斯家里与父亲重逢”。整部小说仿效《埃涅阿斯纪》的笔法,融合《奥德赛》的历险叙事和《伊利亚特》的战争叙事,涵盖未来君王特勒马科斯的成长经过。
特勒马科斯在老师的引领下游历四方,先后见识古代埃及、腓尼基、塞浦路斯和克里特等地。在费奈隆对小太子的讲解中,这些文明古国从不同程度遭遇与彼时法兰西相似的处境。十七世纪最后十年,路易十四不再年轻(没人想到他比儿孙两代王储长命),王权继承问题隐约浮出水面。法兰西王国处在空前繁荣的顶峰,也与全欧洲为敌,面临连年战争国库虚空的隐患。现实处境促使知识人转而思考另一种政治方向的可能性。费奈隆的小说依循荷马传统,雅典娜女神化身成门托尔,充当未来君王的教师。但有别于荷马的是,书中反复出现的长篇说教让人领会到太傅费奈隆的雄辩口吻。他不厌其烦地讲故事摆道理,数番对比和平战争,强调战争危害,批评君王的对外扩张政策。[10]“特勒马科斯在战场上赢取功名堪比父亲的光彩时刻,不忘声称为和平而战”。门托尔在萨兰托推行改革方案,与邻邦和谈,大力发展农业,取缔奢侈品生产,难免让人想到针对法兰西绝对王权下重商政策和奢华风气的现状影射。虽系为十二岁的小太子量身定做的教学读本(一同上课的还有小太子的兄弟安茹公爵和贝里公爵),小说手稿很快在宫中流传。
费奈隆本人矢口否认小说的政治隐喻,声称只有忘恩负义者才会放肆地讽刺君王:“我写这本书时,君王数番表示善意和信任使我深受感动……”[11]他于年入选法兰西学院,一时仕途光明,有望成为下一任巴黎大主教,正如波舒哀由太子教师荣升莫城大主教。费奈隆早年与波舒哀交好,诸如《论雄辩》[12]等早期著作均有波舒哀的影响。但很快两人因为盖恩夫人[13]的寂静派灵修神学发生分歧。费奈隆多次撰文为盖恩夫人辩护,更于年出版《内在生命的圣徒准则诠释》[14],不惜与波舒哀论战,乃至在君王前失宠,年更遭梵蒂冈禁书。同一年,《特勒马科斯纪》未经作者同意正式出版[15],路易十四龙颜大怒,下令撤销太傅的职务俸禄,费奈隆余生流放康布雷。
值得一提的是,费奈隆在小说中不止一处写到好人被冤枉遭流放。第十一卷的克里特将军菲洛克勒斯在孤岛以造神像为生,不肯再与君王打交道:“孤独带给我朝气活力和完美健康;敌人送的礼物乃是我身处最优越的地位也找不到的。”第十六卷的道尼将军波吕达马斯避开世人在荒漠生活:“失宠带给他原来欠缺的东西,让他看清楚辉煌腾达的虚妄本质;他在逆境中变得有智慧;他为不幸遭遇感到庆幸。”无论如何,流放中的费奈隆本人继续为勃艮第公爵撰写《王权职责的信仰检验》。[16]年太子去世,勃艮第公爵直升为王位继承人。费奈隆于同年起草一份政府改革方案书,标题全称“为呈交勃艮第公爵殿下与谢弗勒兹公爵商议之政府方案书”,又名“绍讷表书”(lesTablesdeChaulnes)。[17]这一政治理想终因年勃艮第公爵病逝而落空。
直至年费奈隆和路易十四先后辞世,《特勒马科斯纪》在法国的禁令始终未撤销。与此同时,小说因批评君王政治而声名大噪,禁书进一步刺激猎奇追捧。[18]年由费奈隆侄孙加布里埃-雅克·费奈隆侯爵负责编修的完整小说首版在法国正式问世,将原系针对未来君王寓教于乐的课本定义为“既有用又有趣的大众读物”[19],同一年,曾赴康布雷拜访费奈隆的苏格兰作家拉姆齐另刊行带长篇解读的小说版本[20],年更有编修者在荷兰刊行的版本中添补大量注释,将小说人物情节与现实中的政治人物事件对号入座[21]。十八世纪的读者至少从两方面对费奈隆的小说感兴趣,一方面将康布雷大主教视同绝对王权的批评者乃至启蒙哲学的先驱,一方面将小说视为修习古典主义写作和了解古代文明所不可绕过的参考书。在很长时间里,这部小说成为法国学校教科书,以及外国人学法语的教材。直到二十世纪初,罗曼·罗兰仍推荐罗马尼亚作者伊斯特拉迪(Pana?tAstrati)从翻译费奈隆的小说入手学法语。年法国国家图书馆目录中,这部小说计有版次和种语言译本,堪称让人惊叹的纪录。[22]
《特勒马科斯纪》在一战后逐渐淡出读者大众的视野。作为古代文明参考书,它逐渐被十九世纪以来学科细化的古代史研究著述所取代。从现代文学的眼光看,费奈隆主教的写作风格显得过时,书中的长篇说教越来越考验读者的耐心。晚近有法国学者批评小说的政治思想,指出费奈隆忽视现状,“极不公正地把错误一概归咎于路易十四”,尤其书中的外交方针就像“一部小说”,“充满幻想”。[23]也有学者指出,比起捍卫路易十四的绝对王权,费奈隆“以独有方式将君主职责和共和德性融为一体”,更倾向提倡某种“共和模式的君主制”。[24]无论如何,这部三百年前的教育小说毫无意外地跌出大众畅销书榜,却不妨碍学界持续予以研究